河海洋

一觉醒来，窗外雨声滴答，这是初秋的雨。那一声一声的雨，如同裹挟了故乡而来的气息，敲击心弦，无端地念起我的祖母来。秋风秋雨愁煞人。

起身到窗前，看雨滴在玻璃上滑落，看远空迷茫的一片。从前，在故乡的雨季里，我也曾这样远看，无数次地这样远看，站在巷子的北口，朝大路上眺望。眺望祖母的身影，一次一次出现在雨中的故土之上，她穿着雨衣，或是撑着一把宽宽大大的伞，去的时候，挎着被岁月染黄的竹篮，肩上背着小半蛇皮口袋的小麦，蛇皮口袋是雪白雪白的，洗得很干净，她在出何家舍的大路上，渐行渐远；回来的时候，她依然挎了那黄澄澄的竹篮子，那竹篮里满满当当，蛇皮口袋折叠成一块布似的垫在篮底，上面躺着新鲜的肉、饺子皮等，在那条一米来宽的大路上，渐行渐近。我常站在巷口，常站的那一拃土地上，盼着祖母走远，盼着她走近。许是一辈子在田地里劳作的缘故，从记事以来，祖母就是一个老人了，那条路上，有祖母年老的身影，有祖母更加老去的样子。路，似乎催着祖母老去；路，成了祖母的老年相册。

只有在雨天，祖母才会丢下地里的活计，操弄着包顿饺子。雨来了，我也就有口福了，于是，那时的我，便常常盼着下雨。祖母包饺子，其实并不讲究，甚至是很粗糙的，她做饭做菜一向如此，但是留在我舌尖上的，总还是美味的回忆。鸡蛋是祖母饲养的老母鸡下的，葱是门前的小园子里栽的，韭菜也是韭菜垛上割下的，简单的三五样，凑成了祖母的饺子馅。学包饺子，似乎是与生俱来的，三下两下就会了，不过大多数时候，我也只是随性而为，乐得包的时候就包几只，想玩的时候就甩手不干了。包饺子的时候，家里是最热闹的，左邻右舍的孩子，都会聚拢来，韭菜饺子馅，香得浓烈，从厨房一直飘到舍子的上空，像一朵悠闲的云，徘徊其上。这朵云，也是向整个舍子发布重大消息。有时候，鸡蛋不够，就到邻居家借几个，待自家的鸡下了蛋再还。在舍子上，有一种心照不宣的帮衬，仿佛是老祖留下的家法。像我们这儿的水乡人家，一般是临水而居，一个舍子，乃至一个庄子上，都是一个老祖的开枝散叶。

下雨天，是串门最勤的日子。来了人，也不闲着，包饺子是手工活，从择菜、买肉、换饺子皮、炒馅料、包饺子、熬咸汤，乃至烧火等，样样得经手，件件不可含糊。人来了，搭把手，边做边拉呱，是寻常景致。馋嘴的我，总是经不住空气中弥漫的饺子馅味的诱惑，常常在大人不在意的时刻，抢着夹一筷子塞嘴里，在奶奶的骂声里，一溜烟跑开。饺子熟了，先要一家一家的送，东邻西里的，一个舍子上，差不多要送个遍，除了不在家的。这个差事，总是我的。祖母用青花瓷大碗盛好，我两只手小心翼翼地端着，从东向西，或是从西向东，到了人家，有的已在吃饭，有的正在灶台上忙碌，腾出手来，一面道：“留着你家吃哦！”一面从碗橱里拿出碗来，帮我把饺子倒下来。这一家的任务，算是完成了。跑回去，待送下一家。一个舍子上的人家，总是这样互相客气，送饺子、送馒头、送糕团……祖母是个节俭的人，省吃俭用，甚至有点小气。但是她挂在嘴边的话有两句，一句是“邻居好，赛金宝”，一句好“千年的亲友不如一世的本家”，那时候，我们并不懂。

祖母是个一心扑在地里的人，只知劳作，不图享受。她没有文化，也看不懂时间，但是为了让我上学不迟到，她自己有一套掌握时间的方法——听广播，早晨的时候，她听见广播来，就起床烧早饭；中午，在田里干活，她一听见广播来，就溜回家烧中饭。我上小学和中学，没有一天上学迟到的，没有一天是饿肚子的。

从舍子向外的路，没有很长，也没有很短，路边的野草，去年枯了，今年又绿，但是再也没有祖母的身影，即便是雨天，也只剩茫茫一片。

秋雨啊，你轻轻地敲，请不必惊动我梦中祖母的身影。